
黑珍珠。
天花板上参差不齐的昏暗吊灯逐一亮起来,悠扬的萨克斯与轻微的海浪声缓缓流出,预示着夜幕降临,酒馆开始营业。
刚刚搬完三箱冰的于廷甩了甩胳膊,愤愤地白了一眼吧台里头叫不动的那位。
接收到对方的白眼,纪何初冷冷地作出回应:“别烦我。”
于廷在心里冷哼一声。
谁能想到呢,小某书人气极高的拽哥调酒师,黑珍珠酒吧的老板纪何初,此时此刻正坐在吧台里为自己被驳回的研究课题而烦心。
说起来于廷一直感到纳闷,纪何初好好一研究生,刚刚开启为祖国科研事业的奋斗之路,正是全心全意搞学术的好时候,却非要在学校附近拐七拐八的巷子里开个酒吧。
开了吧又不上心,说是老板,可店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全甩给他一个人打理,纪何初只在偶尔心血来潮之时挂牌调个酒,大多数时候都在吧台充当揽客招牌,或者装成顾客喝酒但不付钱。
更可气的是,这人随随便便调几次酒竟还调出了名气,有人拍下纪何初调酒的视频发到小红书,衬衣马甲领带三件套迷倒一众少男少女,不少人顺着帖子跑来黑珍珠,倒是把营业额抬上去好几位数。
来的人多了,活儿自然也就多了。当初说好的是打工当酒保还债,可渐渐地,收银、保洁、后勤、跑腿都成了于廷的活儿,全店就他们两个人,于廷越干越觉得,自己签的不是劳动合同,是个卖身契。
要不是素质良好为人正直,纪何初又在最需要的时候帮过他,他早卷款跑路了。
察觉到于廷停了很久没动,纪何初抬头往那边扫了一眼,于廷马上关闭心里的吐槽机,恢复工作状态。
纪何初重新把视线放到自己的电脑屏幕上。
酒馆昏暗流转的氛围灯光下,屏幕上导师意见那一栏的“驳回处理”四个红色大字格外刺眼。
手指捻着鼠标滚轮,纪何初回想起前些天的同门组会。
一开始的组会其实很平和,就是同门各自汇报一下最近在准备的课题,以及后续的规划打算。
纪何初的开题报告早在假期就已写好,投出的论文也已通过审核等待排期,他纯粹就是去走个流程。正式汇报过后大家开始闲聊,有人提了一句刚毕业的师兄寄来的婚礼请柬,大家便叽叽喳喳地约着这周末一起去赴宴。
纪何初向来不喜欢也不参与这种活动,再说那请柬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
他默默地拿起手机,希望这样无聊的话题能尽快结束。
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却总是没几个人把俗话放在心上,纪何初也时常因为长得面善而成为许多人的社交对象。
同门师姐很快发现人群中沉默不语的纪何初,率先向他发起了对话邀请:“小纪,周末一起去吗?”
“不去。”纪何初始终盯着屏幕。
“小纪每次团体活动都不来,是不是周末要陪女朋友呀,可以带过来一起嘛!”
纪何初闻言终于抬起头,他摁下锁屏键,将手机放进口袋。
先礼后兵,光礼没用。
“师姐,我一直对感情和婚姻持悲观态度,对那样的场面本能地感到恐惧与恶心,所以不去了。”
掷地有声的话音一落,聒噪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我会按习俗随礼,”最后补了一句,冷完场的纪何初看向自己的导师,“黎老师,您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小纪啊,”黎教授扶了扶眼镜,和蔼地劝自己的徒弟,“别总是把自己闷在房里,社会学毕竟是一门以人的存在为核心的学科,做学问嘛,多去观察和体验总是不会错的。”
黎教授本科时期便是纪何初的专业课老师,觉得他能力不错便带着他做了几次课题项目,相处下来也对纪何初渐渐熟悉起来。
在同学们眼里,纪何初是个浑身尖刺不好相处的古怪家伙,但黎教授知道,这孩子心眼其实很好,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对任何类型的亲密关系都表现出抵触,不信任情感链接。
纪何初保研本校时,黎教授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把人要到了自己门下,一是看重他的学术研究能力,二来也是担心他这性子,换了不熟悉的导师会起摩擦,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我明白,不过刚刚我说的就是亲身观察体验所得,所以我认为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再观察一次。您放心,黑珍珠生意不错,每天接触那么多客人,观察和体验不差这一场婚礼。”
此话一出,不少同门都面面相觑,互相使起眼色来。
纪何初是酒吧老板这事儿并不稀奇,当初网上的帖子火了,评论区有留言说“这好像是C大的学生”,于是帖子很快便被转发至C大表白墙捞人,不到一天,纪何初的个人信息就被扒了个一清二楚。
为了拿到纪何初的联系方式,有些校外人士冒充本校学生进入C大内部的通知群,为此管理员老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清理群成员,一气之下在群里怒斥现在的学生怎么都不务正业,本末倒置。
下一秒,被怒斥的本尊便现身说法,先是发了一句“抱歉”,紧接着甩了一张成绩截图到群里。
漂亮的绩点让老师哑口无言,转而将话题引向时间管理,鼓励同学们全面发展。
自此,黑珍珠的纪老板在C大算是一战成名,甚至还有人在贴吧开了个帖子,标题写着“爽文照进现实”,评论区讨论那句“抱歉”到底是道歉还是嘲讽。
“如果您对我的观点有疑问,那我尽快拟一个相关的研究课题与研究方案提交给您,将它再证实一遍。”纪何初继续补充道。
黎教授显然早已习惯了纪何初的性子,听了纪何初的话,只笑眯眯地问他:
“情感和婚姻你要怎么证实,去谈个恋爱结个婚吗?我倒是不介意你这么做,但这不就与你的观点自相矛盾了吗?”
“符合条件的研究对象有很多,您知道,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苯基乙胺、多巴胺、内啡肽等物质都是有寿命的,这个课题已经用别的方式被证明过了,只是缺少社会实验案例而已。”纪何初不卑不亢地答。
“你啊,一提到这个话题就钻牛角尖,”黎教授柔声道,“且不论将他人情感视为研究对象是否符合道德伦理,你想证实,又有谁愿意给你当研究对象呢?”
“我会想办法。”
黎教授笑笑不再说话,他知道,这孩子又倔上了。
“我会尽快在教务系统中向您提交研究课题,老师如果没有其他要交代的我就……”
“行了,去吧。”黎教授打断他,挥了挥手。
得到老师允许,纪何初站起身,微微向黎教授颔首示意,推门走出了办公室。
“一提到情感话题就变成头倔驴。”办公室门合上,黎教授无奈地冲剩下的学生们叹了口气,又另起话头问起学院里新举办的活动,算是给纪何初冻僵的场子收了摊。
所有人都以为,所谓的研究课题不过就是纪何初一时逞强随便说说,而恰恰相反的是,纪何初对此相当认真,离开组会后立刻就扎到了电脑跟前,当天晚上便在教务系统向黎教授提交了课题申请——《论人类长久坚固感情存在的不合理性》。
当然,也在几天后十分顺利地收到了“驳回处理”。
对此纪何初并不意外,也没有非常迫切地一定要将这个课题做出来,他只是觉得有些烦躁。
明明自己已经亲身见识过感情的一无是处与脆弱无力,却还是有一批批人前赴后继地向他宣扬“爱能超越一切”、“婚姻殿堂神圣美好幸福”……甚至现在还要让他坐在台下见证一场婚礼,连拒绝都必须要出示合理原因。
礼宾们只看到新人甜蜜挽紧的双臂,看到那扇拥簇着鲜花与祝福的拱门下铺满红地毯的幸福之路,却并不知道沿着走下去后红地毯与鲜花会发生怎样的溃烂,此刻紧握的双手最终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推开对方。
经验之谈,DNA白纸黑字鉴定出来的血缘关系都能被斩断,抓不住又摸不着的感情怎么可能将两个毫无关系的人绑在一起一辈子,多巴胺的寿命可比人类的寿命短多了。
“这个家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不会要!”
“砸啊!干脆放把火,一把烧个干净!”
“滚!”
一些争吵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纪何初甩了甩头,耳内传来一阵阵嗡鸣,像是有人拿着电钻从耳朵凿进他的大脑,嗡鸣声越来越大,他撑住桌沿,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不妙。
意识到自己现在急需清醒,纪何初左右看了看,伸手握住一只玻璃杯。
“啪!”
纪何初捏着玻璃杯砸向台面,剧烈的声响与疼痛将他从失聪边缘拉回,也暂时赶走了那些扎人的记忆碎片。
“怎么了怎么了!”听见声响,于廷赶忙从储物间冲了出来。
纪何初默不作声地将被划伤的左手垂下去,“没事,摔了个杯子。”
“你不是在看电脑么,拿杯子做什么……”
于廷正打算过去收拾,话还没说完,店门口传来了声响。
“Wel—come—”
大门被推开,触发门口电子鹦鹉的欢迎音效,进来的人身着一件宽松针织衫,oversize的牛仔裤搭配一双休闲鞋,穿搭看着简单却很精致,白金色的头发衬得他皮肤十分透亮,仿佛自带打光效果,一眼看上去像是韩系爱豆出街。
秉承着顾客是上帝的原则,还是这么好看的顾客,于廷当即决定先招待客人,他扭转方向,摆出宾至如归的笑容。
戚云衔在笑脸相迎的于廷和无动于衷的纪何初之间来回看了看,最终朝纪何初走过去。
他猜测,吧台里不出声的这个才是老板。
“你好,请问这里——”
“找他。”纪何初盯着台面上的碎玻璃,随手指了个方向,眼皮都没抬一下。
“……”戚云衔欲言又止。
纪何初指的是一根柱子。
“您好您好!有什么需要您和我说就可以了!”于廷腆着笑跑到纪何初指的柱子前,心里默默把老板全家都问候了一遍。
“啊好,我是想问你们这里提供场地租赁服务吗?价格可以商量。”
“场地租赁?”打工仔于廷下意识瞄了一眼老板,很快又反应过来多此一举,于是自己拿了主意,“这样,咱们坐下来聊吧。”
“好,那我先点单。”
于廷领着戚云衔去坐着了,店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客人。
清理完台面,手上的伤口也已经凝血,纪何初最后看了一眼屏幕,“啪”地一声合上了电脑。
无所谓,他早晚会把这个课题做出来,到时再有人非要拉着他去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动,他就直接把论文甩对方脸上。
刚刚那种情况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刚刚……
纪何初皱了皱眉不愿再回想,可一停下来思绪就容易乱飘,他转了转脖子站起身,决定给自己调杯猛的,喝完就上床睡觉。
刚走到调酒台拿出吧勺和盎司器,几个眼尖的熟客见他有动作便立刻围了上来。
“纪老板今天终于舍得调酒啦?”
“不调。”
“那你这是在干嘛?”
“炼毒。”
“……”
今日不挂调酒师牌子营业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几位客人只好悻悻地回到位子上。
扫了一眼杯架,纪何初挑出一只古典杯,将龙舌兰、伏特加、白朗姆、金酒、可乐按比例混合,倒入杯中搅拌,再用吧勺抵住杯壁缓缓倒入百利甜形成分层,最后再轻轻倒上一些伏特加。
点火器点火,最上层的伏特加便燃烧起来,蓝色的火焰摇曳生姿,似是引诱人们一饮而尽。
纪何初俯下身,缓缓靠近。
经过炙烤的酒精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酒液汽化后变成另一种形态,无孔不入,也让人更加欲罢不能,易攻难守。
火焰的炙烤使周围的空气扭曲,仿佛打开一个异化空间,头顶的灯绳变成升帆的绳缆,吧台的水手在等待磁场紊乱的罗盘,海面上飞鸟低空盘旋,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
眨眨眼的功夫,视线中多出一道晃动的黑影,裹挟在蓝色中,像是浴火而来又像是在海浪中逆行。
这道黑影越变越大,越来越近。
不对。
纪何初抬头,正正好撞入男人深邃的眼眸。
“你好,点单。”
来人身材颀长,穿着一件裁剪利落的立领黑色风衣,鼻梁高挺,面部线条锋利,眸子颜色很深,像是眼窝里埋着一块有光泽的黑玉,被注视时给人一种他在全神贯注看着你的感觉,吸着人的目光,让人移不开眼睛。
纪何初一时也没移开眼睛。
见对方盯着自己没有反应,男人轻轻叩了叩吧台。
回过神,纪何初随便抓起一边的酒水单递了过去。
“喝什么?”
男人翻着酒水单看了看,指着一款鸡尾酒刚要开口,被一道声音截去了注意力——
“韩驰!这里!”戚云衔朝他招手。
男人看向那边,笑着挥了挥手算是回应,也许是急着过去,他不再翻看酒水单,将目光移到了纪何初手边那杯冒着火焰的酒上。
“就这个吧,给我来杯一样的就行。”
纪何初低头看了一眼,伏特加还未燃尽,酒杯上依旧跳动着蓝色的火焰。
“没有一样的,我乱调的。”他拿了根吸管,将杯子推了过去,“送你。”
对方愣了一下,倒也没推脱,爽快地接过了酒。
“那谢谢了,很漂亮。”
不用夸也不用谢,不要钱的酒一般要命。
纪何初没搭话,默不作声地收拾台面。
刚刚听到这人叫什么来着?憨痴?
正按部就班地冲洗着刚刚用过的调酒工具,一枚创可贴突然闯入纪何初的视线。
“看到你手上有伤口,正好包里带了。”
纪何初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刚刚端走酒的人又折返,手里捏着一枚创可贴。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掌心的伤口泛着淡淡的红。
“不客气,就当是你请我喝酒的谢礼。”韩驰友善地笑了笑,将创可贴放在台面上,接着问道,“你们这儿有果汁吗?”
“有。”
“玉米汁?”
“有。”
“那麻烦你送一杯玉米汁到那桌,一会儿我一起结账。”韩驰指了指戚云衔的方向,“他这几天有些着凉,不能喝酒。”
纪何初往戚云衔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谢了。”
韩驰道过谢后便转身,纪何初看了看那枚创可贴,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你叫什么?”
“韩驰,韩国的韩,飞驰的驰。”韩驰回过头冲纪何初笑笑,“幸会啊,纪老板。”
纪何初并不在意对方为何会知道他的姓氏,也许是于廷刚刚告诉他的,又或者是他也刷到过黑珍珠的帖子,纪何初在意的是,自己将水果玉米丢进榨汁机时莫名奇怪的情绪。
心脏上仿佛抽条长出来一小根藤蔓,一下一下地抽紧又绞打,弄得他心烦气躁,想拔除却又无从下手。
很久以后纪何初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嫉妒。
他得到一枚创可贴,因此嫉妒一杯玉米汁。
“老板,我给咱谈成一笔大单!”于廷兴致冲冲地回到吧台。
“嗯。”
纪何初一门心思解着电脑充电线的结,对老板的爱答不理于廷早已司空见惯,他继续凑过去说起详情:
“刚刚那个说要租咱们场地的,长得跟大明星似的,那是个模特。他朋友,就后面来的那个帅哥,他是摄影师,他们俩一起开了一个独立摄影工作室,叫什么……梵风工作室!最近正在找符合他们下一组拍摄主题的场地,觉得咱黑珍珠别具一格特别合适,想租几天场地进行拍摄,一天能给咱这个数!”
于廷冲纪何初比划出四根手指头。
“你管就行。”
“那可不得我管,你不进货也不管账,这店没我得散。”
于廷给自己倒了杯可乐,倒头闷下去一大口,接着说:
“我和他们谈好了,他们先付我们一小部分定金,然后明天上午他们带着机器和道具过来试拍一下,要是成,就把拍摄日期定下来付全款,要是不成,那一小部分定金也不用退。他们只白天拍摄,不影响咱们晚上营业。”
“嗯。”
一旁的榨汁机发出“over”的声音,于廷一边倒玉米汁一边打趣道:“诶我说老板,你今天不是不调酒吗,怎么刚刚那帅哥端了杯点着火的酒过去了?”
“你刚刚喝的可乐记得从工资里扣。”
“切,小气鬼。”于廷瞪了自家老板一眼,端着玉米汁走了。
过了一会儿,于廷又急冲冲地跑了回来。
“哥!你刚刚给他调的啥啊!!!”...